这天下午，他一直都没睡着。

他是个塔吊司机，晚上该他值夜班。也奇怪，每逢轮到他值班活儿都很忙，这让他感到非常“点儿背”。偏偏今晚指挥塔吊的信号工是那个老头儿。这老头儿六十来岁，一嘴南方口音，说话经常不干不净，每个塔吊司机都不愿跟他同班。白天还好说，自己能看见，到了晚上那心得老提在嗓子眼上。整个一下午，他脑子里总想着晚上会不会出什么事儿，后果会有多严重，想着想着心情就越烦躁，越想越不安，越想越焦虑，怎么还睡得着呢。

怀着对夜班的忐忑，他提前吃了晚饭，灌满了一大杯浓茶，然后换好工作服，戴上安全帽，并将安全帽的带子拽紧，一切收拾妥当，他走出了宿舍。

工地上塔吊林立，巨臂横空。

在夕阳的余晖中，高耸的塔吊金黄耀眼，他驻足仰望，塔吊的大臂在蓝天白云下仿佛在飞。

施工现场一片空旷，工人们已经下班，正在食堂吃晚饭。他走到塔吊下，弯腰钻进塔身的中间，向上望去，爬梯在半圆形的护圈中笔直的向高处延伸，一格一格的看不到尽头，累是肯定的，这就是塔吊司机的路，在这条路上，他已经走过了大半个人生。

深呼一口气，将水杯挎在大拇指上，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登。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休息平台上的时候，天空已经暗了下来，繁星满天，工地上已经开了大灯。工地外的路灯也亮了，黑黢黢的居民楼建筑群排开密密麻麻的窗口，万家灯火——他想此时妻子和儿子在家也正吃晚饭吧，或许妻子正在哄儿子睡觉。儿子已经六岁了，吃完饭就要睡觉，有时还未等吃饭就先睡了。他是儿子的骄傲，有一次儿子对来串门的小女孩儿说，我爸爸是开天吊的。

他笑了，攀登的速度明显加快。

又过了一个平台。

夜色中的城市是华丽和喧闹的，隐隐的，有铿锵的音乐声，是广场舞？一瞬间眼角掠过一丝异样，却又不知来自何处，赶紧用眼睛搜寻，终于发现斜对面楼顶的上空悬着一轮圆月，淡淡的黄，浅浅的红。他心里“忽”的一下，今天是十五吧？圆月触动了他的乡情，他想起了老家，想起了母亲，想起小时候——那时他大概十一二岁吧？也是这样一个初夜，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，看见一轮圆月从邻家的房顶上升起，浅浅的黄，淡淡的红，静悄悄地挂在树梢上。然后他又想起许多个有月的晚上……

月光似水，年华似水。

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最后一个休息平台，前面就是驾驶室，他有点奇怪，往日里看看就很发怵的“天梯”，今夜并不觉得漫长。

他拉开驾驶室的门，坐好，将前面的挡风玻璃支起固定。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，时间尚早。他走出驾驶室，来到塔吊的平衡臂上。平衡臂上周围有护栏，电机、钢丝绳卷筒、减速箱、电气柜在月光下亦真亦幻。想起从前的习惯，他给游动滑轮做了润滑，拉开电气柜的门看看电器的线缆有没有异常，并凑近闻闻有没有烧焦味儿，没有。

回到驾驶室，坐下，喝了口茶，茶很苦，但提神。放下茶杯，右手按下绿色的启动按钮，听到熟悉的‘咔哒’声，主接触器吸合了，各运转机构进入带电状态。他握住手柄试运转，起落钩、回转、变幅都很正常。然后又测试安全装置，各安全装置也都正常。

这时他瞥见工地上出现许多安全帽，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。他知道，工人们开始上班了。这些工人都是来自遥远的外地，每一顶安全帽下都是一个宝贵的生命，他和他们一样，都是农民工，都被远方的家人挂念着。他拿起对讲机想嘱咐一下那个老信号工，要他晚上多注意安全，指挥时尽量放慢语速。这时对讲机响了，是那个老信号工的声音：“师傅，你上来了吗？”

他用对讲机回答：“我上来了”

“师傅，你辛苦了，今晚活儿比较多，不要着急，慢慢干，注意安全。”

老信号工的话从来没有这样贴心、和蔼和语重心长，仿佛换了一个人，这让他感到意外。想嘱咐他的话只能咽回去了。

塔吊开始运转，活儿还真不少，吊钢筋，吊混凝土，吊模板，老信号工指挥的也很好，由于心情愉悦，工作也显得得心应手，在皎洁的月光中，他不停的操纵着手柄，起落钩的声音悠扬，回转的声音浑厚，电气柜里电器开合的声音节奏分明，像交响乐。每一个音符都来自手的操控，他既是指挥者、演奏者、还是听众，乐曲的名字就叫月光奏鸣曲吧，他想。

这乐曲伴他走过了多少岁月？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，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。一座座高楼，一片片厂房，风霜和雨雪，酷热和严寒，现代化城市的崛起里有他的青春。

月上中天。

“师傅，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呀。”老信号工说道。

“是的，月光真美。”他答道。

“师傅，刚才干活的工人都在夸你的技术好，又快又稳，很可能提前干完。一会儿工人们要吃夜班饭，休息一个多小时，你下来一块吃吧？”

 “谢谢啦，我不下去啦。”

 “我给你打一份吊上去？”

 “谢谢！真的不用啦。”

 “那你在上面休息吧，我去吃饭啦。”

静，圆月透过玻璃窗，映在另一面窗上，两个月亮一样的白，一样的圆，每扇玻璃窗又通过交叉反射，于是窗上就排列了好几个月亮，在月光温柔的抚摩中，他的身体仿佛像羽毛一样轻盈。

此刻，他感到月夜是如此美好，他甚至希望这个夜班再长些，他要好好的享受并领略这月光之美……